江夏那场惨烈的厮杀终于偃旗息鼓,浓重的血腥气似乎被汉水裹挟着,一路沉入江底,只余下浮尸随浊流漂荡的惨淡景象。消息传到襄阳北面层峦叠翠的鹿门山中时,已化作了晚春里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。山色被新雨洗过,苍翠欲滴,山涧奔流,鸟鸣啁啾,竟显得格外清幽静美,仿佛刻意要掩去百里外那片修罗场的余音。
山坳深处,几间简朴的茅舍半掩于葱茏林木之后。舍前有块天然平整的青石坪,此刻正聚着十余人。三位长者——庞德公、黄承彦、司马徽——围着一张古旧的石桌席地而坐。石桌上刻着楚河汉界,一盘残局未了。庞德公须发皆白,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;黄承彦面庞清癯,眼神却锐利得能刺穿人心;司马徽则神态温煦,嘴角常含一丝洞悉世情的笑意。
环绕在侧的,是几位风姿卓然的青年才俊:长身玉立、气度沉凝的诸葛亮;形貌奇崛、眼神灼灼的庞统;衣着考究、意态从容的崔州平;神态稳重、眉宇间微含忧色的孟公威;还有风神俊朗、举止文雅的向朗。山风穿林而过,带着新叶与泥土的湿润气息,拂动他们的衣袂,却吹不散众人心头沉甸甸的思虑。
庞德公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,轻轻落在石盘“天元”星位旁的一个交叉点上,动作轻缓却蕴含千钧之势。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在这静谧山林里格外清晰。他目光并未离开棋盘,声音也低沉平缓:“江夏的浪头,算是暂时按下去了。可这潭水,却搅得更浑了。”
他抬眼,目光扫过石桌旁静候的青年们,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,“荆州,这盘大棋的边角,眼见是要热起来了。你们这些后生,眼明心亮,都说说看,这乱局里,谁能占得先机?荆州这块肉,又该落到谁的砧板上?”
话音落处,石坪上更显寂静,唯有松涛阵阵,山泉淙淙。
崔钧(字州平)轻咳一声,整了整他那身质料上乘的锦袍宽袖,率先开口,语调中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笃定:“庞公所虑深远。然以钧观之,荆州根基仍在,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。景升公坐拥八郡,带甲十万,粮秣如山。襄阳、江陵,城高池深,互为犄角,此乃王霸之资。”
他微微昂首,目光扫过众人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,“曹操虽胜江夏一阵,然其军旅劳顿,后方未靖。江东孙权(孙策已过逝,其弟孙权接班),黄口孺子,水师虽利,焉能撼动我荆襄根基?只要景升公善抚士民,坐守坚城,外联孙权以制北虏,此乃万全之策。荆州,稳如磐石!”
话音刚落,坐在旁边的孟建(字公威)便缓缓摇头,眉头拧成了一个结,显得忧心忡忡:“州平兄此言,未免……过于乐观了。” 他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曹操其人,雄才大略,心志如铁。官渡一战,虽败于罗业,但已成席卷中原之势。江夏虽小挫,于他不过癣疥之疾。其麾下荀彧、荀攸、程昱之谋,曹仁、夏侯惇之勇,皆世所罕见。今其锋锐正盛,挟得胜之威,若驱虎狼之师南下,直叩襄阳,试问景升公……可有万全之备?” 他顿了顿,抬眼望向北方的天际,仿佛已看到旌旗蔽日、铁骑扬尘的景象,“荆州看似安稳,实则危如累卵。强邻在侧,岂容高枕?”
“公威兄所忧,不无道理。” 向朗(字巨达)接过了话头,他气质温文,声音清朗,带着书卷气的从容,“然曹操再强,其根基在北,所恃者步骑。欲图荆襄,必先跨大江天堑。此非其长。”
他目光转向东南方向,眼神变得深邃,“反观江东,孙氏经营三世,根基已固。长江万里,尽是其水师驰骋之域。周瑜、鲁肃,皆一时俊杰,善治水军。江夏虽失,然其水师元气未伤。若其顺流西上,直取江陵、夏口,扼住长江咽喉……” 向朗轻轻叹了口气,语气凝重,“则我荆州腹心之地,门户洞开。此乃心腹之患,其锋锐,恐犹在曹操之上。所谓‘北虎南蛟’,皆非善类。”
青年才俊们各抒己见,观点鲜明,争论的焦点在“北虎”曹操与“南蛟”孙权的威胁孰轻孰重上你来我往。崔州平强调地利人和,孟公威忧惧北军锋锐,向巨达则点出水师之患,言之凿凿。山风似乎也因这激辩而变得急促,卷动松枝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诸葛亮一直安静地坐在司马徽身侧,羽扇轻握于手,未曾摇动分毫。他目光沉静如水,掠过争论中的同侪,又投向更远处烟岚缭绕的层峦。当向朗的余音在山谷间回荡渐弱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:
“诸君高论,皆着眼于外敌之强弱,兵锋之利钝,城池之坚脆。此乃枝叶之见。” 他微微一顿,羽扇终于轻轻抬起,指向自己的心口,“荆州之患,其根不在外,而在内。不在刀兵之利,而在人心之涣散。”
石坪上骤然一静。连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。
“景升公,” 诸葛亮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听者心上,“年高而气衰,守成有余,进取不足。荆襄八郡,看似一体,实则暗流汹涌。蔡氏、蒯氏,盘踞州郡,根基深厚,其心向背,谁能测之?南阳张绣,新附未久,其心难安。江夏新败,将士离心,百姓惶惶。更兼……” 他目光如电,扫过众人,“嗣子之位未明,州郡长吏各怀异志。此乃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之象。纵有高城深池,十万甲兵,若人心已散,号令不行,何以拒敌?外寇未至,而内患已生,此方是荆州真正的死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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