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冲天不屑一顾：“尚不值一死。”
二人沿金线步步深入西方天尊府。里面果如沈冲天所言，主人在外面大摆宴席，满府侍从兵丁知晓此一宴至早也要下半夜去了，因此全都偷懒躲开，或偷摸出席上撤下的、清点不着的酒菜，或取出早预备下的现成佳肴，三五成群，处处聚集。前面是大宴，后面是小酌，满宅醉香，上下喜气洋洋。此情此景下，自然值守空空，更不必提巡防。
冷月影边走边四处瞧看，心底鄙夷陡增，悄言道：“早风闻连戎治家之象，今日一见果如其然。你好歹也算旧主，只看沈大姑娘当年那番话，并多年治理十方城，便可推知你的本事，眼见这副乱象，竟能忍得。”
沈冲天忽顿住脚步：“与我何干。母亲出事，父亲自始至终未现身，仍旧是拜你所赐，使我看清父亲真心，也明白所谓‘白鹿世子’哄骗哄骗世人就罢了，当不得真。”
冷月影一把拉住沈冲天胳膊：“非是你所想那般。我听见一个说法，白鹿老神本来有家室，子嗣不在少数，本该是跟我家一样的大族，可惜老神半生杀敌无数，立敌无数，家人都未保住。此后老神想必灰了心意，觉得离你越远，你才越安稳。”
沈冲天一拂袖：“不必对我说这个。是你们都稀罕混沌血脉，我不在乎，失了就失了，什么大不了，这世间少谁不是少。”言罢，只管大步朝前。
冷月影心事重重紧步跟上。
一路上，金线似百川归海，逐渐收拢，引领二人步履不停，虽不见楼梯台阶，他俩却仍觉脚下步步朝上。果不其然，约摸一个时辰后，他俩仰头即见星辰列布，天宫楼台灯火隐在天津长河之后，此时他们已登上天尊府第三重，身旁金线至此合拢成十二道手臂粗的金绳，仍未见尽头。
冷月影仰首看了一时，略转头道：“但愿不是吧，若真引上天宫，这案子也不必查了。”
沈冲天望向深穹，重重叹了口气。
幸好金线只在天尊府，并未出去，而是爬着坡去了高阶之上。原来天尊府最高一层之上还有高阶，只是外面栏杆围拢，从外朝里看，从下朝上看，皆不可见，唯有上得高台才得见新天地。即使在平时，能到第三重台之上的也绝非寻常仙家，不必提妖邪，因此这里从未见过巡防，更不用说今日所有家丁都随主人醉倒，高台上惟有沈冲天与冷月影两个。
冷月影到了此地，并未着急寻找金线尽头，而是拉着沈冲天走到栏杆旁，两人一起凭栏当风，极目远眺。他一手绕经沈冲天身后，揽过肩膀，顺势向下轻抚沈冲天背，另一手朝前指点，引沈冲天目光追随，口里不停数叨着，这是何处，距离几何，那是哪里，有何盛景丰产。经炼化过的沈冲天回归本相，也是一双神仙慧眼，随冷月影手指穿透重重暗夜，遍览三界静谧。
西方天尊府地处西海最外沿，却被海浪托浮至半天中，他俩又处高台，故而俯可瞰整片天下，仰可观整座天宫。星河点点，灯火鳞鳞，仙山隐隐，全都映向海面又在海面随浪晕开，飘飘荡荡不知是真是幻。此情此景下，更有随清冽风送来音乐缈缈、酒香阵阵、沁香幽幽，扑人欲熏。冷月影略转头看沈冲天清秀侧颜一如旧时美好，眉宇间更添舒展，神色渐渐陶醉，不禁得意问道：“心思较之前何如？”
沈冲天只顾遍览山河，脱口惊赞道：“从来不知你竟将三界模样刻画心中如此之深。”
冷月影深以为然，将头轻歪一歪，似欲观察更细致一般：“你以为我只在乎北海，其实三界皆是一样，越看越觉可爱，越看越觉那些怠慢它亵渎它的都该死。”
沈冲天只是浅笑：“从前只知出兵征讨，尽收河山，如今来看，若得一方宁静，默默守候着，虽少几分畅快意趣，也不见得就是坏事。”
冷月影徐徐而道：“正是此意。说一句在你之前的旧话，祖父自天庭而归，说陛下想要出选一位仙家，作为他在凡间的一双眼。若察觉出一心向往大道，潜心修行的，便可相助；若是有背弃大道，为祸作乱的，便可剿灭，陛下于万千神仙中取中七叔，来做这事。家人闻之皆面有忧色，独我似你方才的心意，以为此事该是何等畅快，直到我也做了秘神，才知缘故。四任秘神，从未行过一桩助人的事，尽是剿乱杀生，彻底背弃初衷，才是真真正正舍弃大道。”
“也不单是秘神，那些神仙世家，譬如连戎之辈，还有几个记得修习大道时的本心初衷，将老神造下的世界祸乱成什么样子。等这些祸害被清除，你务必好好走访世间，为我仙家世界多提携正直忠贞之士，好好守护他们，守护老神造下三界万界，惟此方不负这一身血脉。”
沈冲天心底被触动，仍嘴硬道：“既有这心，为何不去做，只在我跟前说嘴。”
冷月影只叹息道：“怕是来不及了。我杀生无数，害命无数，‘西海冷文骅’又如何，在我面前论心志、凭本事，始终都是弟弟，永远做不到哥哥，就连他这名号都是效仿我的‘东海小凤’。桩桩旧案须我亲自偿还，其实当年见你跪行五十七级台阶，我就想到了自己的结局，九死难逃此劫。方才你也说，这世间少谁不是少，我不惧身命消逝，只怕心事无人知。今日说与你听，再在你跟前啰嗦一回，莫要嫌弃，也不知后面还有这样机会没有。”
沈冲天遽然变了脸色。
冷月影又道：“既言及此，少得不提醒一句，当黑烟刺客出现后，我送往南海的十大箱子家当，十只箱子同你的红绫口袋一样，其实无底，里面珍宝难计数。其中六箱便是你当日见我存放在你宅院中的，是外面得的，里面的东西你都见过清点过，必定认得出。另有四箱你从未见过，那是我多年积攒，所有身家都在里面，自身寸金未留，这些东西，再不会有，你务必明了其中心意，小心保存，当用则用。”紧接着自己又笑开解道，“我不过随口一说，莫存了心。好景致留待将来慢慢观赏吧，今日先做正事。”
沈冲天顺势收回心思，惊觉心底沉静许多，透彻许多，才知冷月影苦心。他转身仰头向高阶上看，与冷月影一道小心拾阶而上。还差四五级台阶的时候，沈冲天抬头一看，果然，十二道金绳终于有了尽头，每一道栓住一个高大黑影，十二个黑影在高阶上围成一圈，岿然不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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